长安未空

哪有什么热血,不过是狗血罢了。
凭什么为爱发电,不过是满足自己罢了。
三载光阴错付,未能觅得同心人,不愿苦守旧梦,遂远离空荡长安。

《九回慕》第七回·思慕1943 一

虽然时值战乱,可到了年节底下,抗战大后方延安还是洋溢出几分喜气来。这喜气是对连年战乱给人们带来的悲伤情绪的冲刷,鼓舞着人们对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的向往。

苏家也在忙碌着,苏老爷曾经走南闯北经商,如今老了放走了孩子们出去打拼,带着续娶得妻子张萍来到大后方继续发光发热。

在所有孩子中,他最得意的就是原配所生的几个儿子,个顶个的优秀,战争甫一开始,他们纷纷拿起枪杆子上了战场。而长女苏和则一手负责家里的生意调动,在后方参与后勤工作,很是孝顺。

这本该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可他最看不惯的小女儿苏文如今背上汉奸的骂名,叛党叛国,和日本人厮混生下孽种还下落不明。

这种种罪名加在一处,硬生生催白了苏老爷的头发。本来他还得意一家子教养有度,可偏生这从小就管教严厉的幼女到最后还是让家门蒙羞。

屋漏偏逢连夜雨,苏文的丑事出了不久,苏老爷的大儿子苏越战死了,听说他负伤后为了给队友争取逃亡时间,硬生生挨了鬼子十几枪。

这一家子,既出了人人喊打的汉奸又出了舍己为人的抗日英雄,叫人唏嘘感慨万分。

自那以后,苏老爷便对这位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妻子没了一点好脸色。

张萍自知理亏,也不敢辩解,唯有暗自垂泪,悔恨自己当年狠心逼走了女儿才酿成今日的后果。

“唉!”苏老爷拄着拐杖坐到屋檐下看着风韵犹存的妻子正弯腰在那里喂鸡鸭,一阵悲伤浮上心头,他又长吁短叹起来“你说说,三岁看到老,这话真不假。这苏文小时候就是个狡猾的丫头,什么事总要推给她姐姐和哥哥们,自己一身轻松。小时候我责骂惩罚她,你还护着,现在酿成了大错!惠芬就从来不会在我教育孩子时指手画脚,你看看苏和,苏城,苏杰他们几个,苏越就不提了,苏文这辈子比不上的程度。你看看他们,再看看苏文,我这老脸都没地搁了!”

张萍眼中噙泪,她捂住嘴没哭出来。

“你说苏文随谁?我看就是随你。女人家没什么大见识,比不得惠芬,看看惠芬养出的苏和多好,你就是太爱虚荣了。都多大年纪,还涂脂抹粉扮大姑娘,你说!你是不是想着气死我再嫁!”

“我的好老爷,求您留点口德吧。文文当年被你不分青红皂白狠心逼走,你就该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她一个女孩子家,出去闯荡,怎么行?”张萍终于压抑不住,她直起身无奈地说。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苏老爷气得恨不得用拐杖打张萍,张萍捂着脸呜咽着跑出院子,忽视身后的丈夫高声呵斥。

“哎呀,苏夫人,您来了正好。苏文有消息了,请你去通讯室一趟。”

“什么?文文回来了吗?”张萍红着眼睛,绞着手看着眼前的通讯员。

“没回来,您跟我去看吧。”

“好。”张萍忙不迭地跟在通讯员身后快跑起来。

往常很短的路今日似乎没了尽头,对女儿的担心萦绕着她,让她难受。

终于她进入通讯室的大门,却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苏夫人!”扎着两个小辫子的通讯员王静忙扶住她“您先冷静。”

“是不是她,她。”

“没有没有。您先坐下。等和何丰宁同志来和您细聊。”

“小何在哪呢?”张萍四下里打量着。

“苏伯母。”何丰宁推门而入,对她宽慰地笑笑。

“小何?文文怎么样了?”张萍慌忙起身,却被迎上来的何丰宁按回去,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伯母,您先听我说。我们接到了一组来自代号为影子的特工的秘密信息,他说苏文还活着。只是现在被送到了美国。”

“是不是那个鬼子把她骗去的。”

“苏文生下了小林弥生的孩子,小林弥生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就把他们送到了美国。现在,组织可能需要您去美国查证一件事。”

“我?”

“对,小林弥生对苏文这样上心,我们怀疑他就是我们派去的卧底,影子。”

“什么?这,那我女儿?”

“您先别担心。根据这几年我们了解的情况,苏文一直和小林弥生同居,从未出卖过我们的信息,只是是否只是单纯的做了小林的外室还有待确认。她的上线,享善一家去世后,她就和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们怀疑,她是被叛变党员盛容棠欺骗了。”

“那你们的意思是,文文不是汉奸对吗?”

“我们也不能确定,八年了,她现在心甘情愿被送到美国去,这都是疑点。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她找回来。”

“需要我做什么?”张萍镇定下来。

“明日,我们会秘密把你送到美国去,根据影子给的消息找到苏文同志的住处,到时候你把如今国内对她的怀疑都告诉她。看她作何感想。最好的结局就是她被带回来,如果她真的叛国了,做出伤害中国的事,也希望伯母可以成全大义。”

“我,我明白。你别说了。交给我吧。只是,这件事别让老爷知道,他肯定不会让我去救我女儿。”

“唉,伯母您这又是何苦。”何丰宁无奈地摇摇头。

“丰宁,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是文文对不起你在先,只是我相信我女儿,她骨子里特别较劲,认定的东西不会变。我相信她。”

“伯母,谢谢您成全,只是如果她,也希望您。”

“我懂。”张萍说完,擦着泪站起来“我懂。”

她转身慢慢走出去,何丰宁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头脑里浮现出十几年前的苏文。

那时的苏文明媚倔强,小小年纪就窈窕俏丽。她总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姑娘,可也是最不得父亲欢心的姑娘。苏和生得粗苯,远不及妹妹美艳,于是便也暗暗含了妒忌,苏老爷向着大女儿,苏文便无端背负了许多中伤。

后来,苏文负气去了苏联学习,那时他记得她站在街角挑着眉笑的样子,肆意张扬却又那么好看。

他喜欢她,很多年了。她不喜欢他,他也知道。可苏老爷喜欢他,他们一样刻板认真,这是苏文最厌恶的。

苏文去了苏联,回来后便和变了个人一样,在那次激烈的争吵后,她毅然加入卧底中统的小组,再也没回来过。

因为得不到,便总会生出许多痴想,何丰宁的工作想打听苏文的消息易如反掌。

可是她的消息总是不好的,她进入中统,肆意和男子调情,她凭着这下小伎俩风头劲出。后来又被派到了关东州卧底,和日本军官同居厮混。

她未尝没有送回什么消息,只是终究被人骗了。

一个女人在这乱世中,委实可悲可怜。

何丰宁看了看怀表里的照片,那是十五岁的苏文,抿嘴浅笑着。

这些年,她丢掉了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不知道她现在若是活着会不会后悔。

第二天清晨,张萍给丈夫和继女做好饭就悄悄离开了,她在组织的掩护下秘密离开了中国,坐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一路上,自是忐忑不已。

一月的东京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小林极罕见地回到了东京的家中,见过父母后,他没留下又住回了纪子给他定的宾馆套房。

纪子带着些亲手做的食物来看他,见到他,她开心坏了。

“弥生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她扑倒弥生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弥生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揽着她“纪子都成大姑娘了,真的是好几年没见啊。”

“弥生哥哥怕不是心里只有你那个中国情妇?”纪子从他怀里钻出来,揽着他的胳膊往里间走“都没有纪子了吧?”

“她和你怎么一样?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她,她已经死了。”小林刮了刮纪子的鼻子,满不在乎地应答着。

“是嘛?弥生哥哥快坐。”

小林被她拉着坐到了榻榻米上“好香啊,都是你做的?我尝尝。”他闻了闻,拿起筷子尝起来。

“弥生哥哥,你真的不在乎那个女人了吗?我听说,她长得很美艳的,又很迷人,他们都说你离不开她了。”纪子有些郁闷地看着不动声色的小林“我可不愿意随随便便托付终身。我喜欢了你二十多年,你可千万别勉强自己,更坑了我呀。”

“好啦,纪子。”小林笑起来“你没事都想什么呢?她只是我的情妇,而你会是我妻子。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弥生哥哥。”纪子娇羞地低下头。

“害羞了?”小林伸手支起纪子的下巴,直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你都要嫁给我了,我当然要一辈子对你好。”

“嗯。我相信你。”

“吃饭吧,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自己也吃一点。”小林抬手夹起纪子喜欢的食物放到她的小碗里。

“你还记得我的口味啊!”纪子兴奋地叫起来。

“当然记得,你最爱吃甜的。”小林宠溺地笑了。

“弥生哥哥最好了。”纪子红着脸低头吃起饭来。

小林吃着盘中的东西,表面应付自如,实则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送纪子回了家,又收到了明日去坂田家赴宴的邀请,他一个人顶着东京寒冷的空气踱步来到一家过去常去的居酒屋。

“先生,您要喝什么?”

“伏特加。”

“好。”小林点好酒坐在吧台上,闲闲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来人往。

“先生,您的酒来了。”

“嗯。”小林接过酒杯猛灌一口,入口辛辣整个人都烧起来一般。

“好酒量啊。”

“少废话,东西呢?”小林没转头,对身畔淡淡地问道。

“在这。你放心,他们很好。你那岳母也到了美国,一切都很好。”

“谢谢。”小林接过纸袋,随手撕开。一张照片掉出来,是推着婴儿车的沉落。他垂下眼,慢慢摩挲了一会又递给那人。

“这就好了?”

“好了。好了。”小林说了两遍,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醉酒误事啊。”

“我知道。醉酒,真的误事。”他又倒了一杯。

“我走了,你先注意点。你的夫人和孩子我都会照顾好。”

“谢谢。”小林自始至终没看说话人一眼,这酒是喝不下去了。他又做了一会,起身结账后离开。

出门时,余光瞟到熟悉的身影。这个吉田,竟然派人跟到了这里。

回到宾馆,他洗漱后正打算休息,一阵铃声把他的睡意搅散,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喂,小林弥生。”

“弥生。”

“老师?”小林猛地打起精神“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你今晚去喝酒时,和一个英国人说了什么?”

“影子的事。”

“影子的事?”

“对。我要接着影子这个身份挖出更多地下党来。尼克是我在欧洲留学时的朋友。”

“嗯。我知道了。弥生,你今天和纪子求婚了?”坂田没听他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提起女儿来。

“纪子都和您说了。”小林松了口气。

“是。纪子不小了,你也正值盛年,该把婚事办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次回东京,我就想着和纪子订婚。只是您也知道,徐沉落和我的儿子刚死,今年娶妻不吉利。我打算明年新年,正式迎娶纪子。”

“你这个安排,我觉得很合适。纪子和你多年没相处过,这样一来就让她和你一起去关东州,你们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无需培养,我一直喜欢纪子。”

“哈哈哈哈哈,那正好。你现在玩够了,收收心对你和纪子都好。弥生,你知道吉田这个混蛋一直盯着我们,这半年来,他没少暗地里对你动手脚。此刻我们结盟联姻,对我们都好。”

“是。一举多得的买卖再好不过。”

“那过几日我便筹备你们的订婚宴,我这辈子就宝贝纪子。你可千万要好好照顾她。”

“这是自然。好,再见。”小林挂了电话,黑暗中他立在那里许久没动。

订婚宴在月底,小林要返回关东州的时候。纪子穿着纯白的礼服挽着小林的手走进宴会厅时,所有人都给这郎才女貌的一对鼓掌欢呼。

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的手被小林拉着,给了她安心感。

小林没去管匆匆离席的隆一,他心里已经麻木了。这一幕,是他欠了沉落的,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还上。

他的表现无懈可击,宾客们拉着他灌了很多酒,他来者不拒,等到结束时已经醉得晃起来。

纪子在坂田的示意下扶着他回到了他居住的宾馆。

“慢点,弥生哥哥。”

“你,你叫我什么?”恍惚间,弥生对纪子发问。

“弥生哥哥啊,难道要叫你先生吗?”纪子羞红了脸。

“好,弥生哥哥好。”小林心中一阵痛疼,他笑起来“就叫弥生哥哥。”

“你醉了,我服你去睡吧。”纪子边说着边把他放倒在里间的床上“你等着,我去给你倒水来。”

“别走!”小林下意识伸手拉住纪子,将她整个人带到床上“留下陪我。”

纪子被他圈在怀里,脸红的快要滴血“可是我们还不能……”

“就陪我,求求你,陪我睡一会吧。”小林后面的话渐渐被鼾声吞没,他抱着纪子睡着了,睡得香甜而安心。

纪子没打扰他,任由他抱着,却激动的一夜未眠。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醒来时,没睁眼下意思去摸怀中的女人,却发现不对。

“纪子?”没拉上窗帘的窗口洒进明媚的阳光来,打在床上酣睡的女子身上,柔和优雅。

小林清醒过来,确认两人衣衫完整后方才安下心来。

纪子皱皱眉,翻了个身沉沉睡着。他没打扰,从另一边下床去洗澡更衣。

镜中的他因为宿醉很是憔悴,他撑在洗手台前,一阵头晕。

彼岸的沉落正和母亲说着话。

她们多年未见,彼此思念地很。可这种境遇的相见到底难堪,沉落有许多话想解释,可她怀中的孩子使一切都苍白无力。

张萍小心翼翼接过外孙,慈爱地摇着。她小心翼翼地问“这真是那个小日本的?”

“嗯。”沉落为难的点头。

“你跟了他,快乐么?”

沉落没想到母亲会问这个,她愣了愣最终缓缓点点头。

“你爱他。也爱他的孩子,可这不可饶恕,也是你无法接受的。所以他给了你另一种结局,让你远离一切是非,重新开始。他一定也很爱你。”

“妈。我也不知道。”沉落痛苦地说。

“你知道。你和他朝夕相处,做了最亲密的事,还有了孩子。你心底对他的爱既接受又抗拒,这让你很纠结。你有心结,你心底希望他就是影子,哪怕又千分之一的希望,也能让你原谅自己,接受他。可是,你是我的女儿,我懂。你从小就心气高,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你很在意你父亲,希望他赞扬你,别看你经常和他吵,其实你也很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妈妈,你都知道。”

“对,我都知道。”她把小外孙放到摇篮里,拉着沉落走到婴儿室外“你很执着,可你一直得不到你父亲的疼爱,你就一直在努力。我的女儿,你不敢让他再失望,你又如何能叛国?当年逼走你,是我们错了。”

“不,你们没错。我喜欢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就像我越是捉摸不透小林,越是想和他纠缠。我一直在想办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就是影子。”

“可若他不是我们的影子,怎么办?”

“那我以身殉国明志。”

“文文。你一直都有自己的看法。其实我年轻时啊,也和你一样,想过不一样的人生,只是我父母逼着我给你父亲续弦,这三十年的婚姻,我没有半分愉快。现在离开你父亲,做我一直想做的,我很开心。”

“妈妈。我。”

“我知道我的女儿在想什么。你想回去证明自己对不对?”

“嗯。”沉落低下头。

“那就去吧。但是一定要小心,你放心,妈妈会一直陪着我的小外孙。你是我唯一的血脉,他也是你的。”

“他还没有名字。”沉落爱恋地遥遥看着儿子。

“那就回去请他给你取。”

“不,我这次回去也不想再见他了。”

“这是你自己需要决定的,你一定要考虑好,按你所说,他这些年除掉了很多对我们有害的人,甚至冒死保护日本地下党。这一切不是一个爱字就能驱使的。”

“嗯。我懂了。妈,我走了。您照顾好他,等我查清他的身份,洗刷自己的污名,我就回来和你们团聚。”

“好。”

沉落又走回房间,亲了亲熟睡的儿子“再见,宝贝。”

她捂着脸快速跑开了。

张萍站在窗户前,看着沉落拎着箱子坐上叫来的汽车,渐渐泪眼模糊。她隔着玻璃和女儿挥挥手,身后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开,嚎啕大哭起来。

张萍心碎了,她忙转身抱起孩子哄着,再次踱步到窗前,汽车已经不在了。

仿佛沉落从未来过,也好像她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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